山有扶苏

当地一位比较恨兑喵喵的二孩妈

【王周】照夜白②

再扯点儿

前走:道士就要铭记历史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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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扬一带正值梅雨时节。

雨季本就更容易瘴疠侵染妖魅横生,如今天象有异,这一片州府早早就开始雨水绵绵,算来已有四十余天,罕有晴日。王杰希和周泽楷抵达千金镇,恰好遇上了一户人家雨天出殡,哭声自深巷中远远飘来,潮湿的风中挟着纸钱的碎屑。

千金镇从前叫千斤镇,后来迁入不少扬州盐商,一时富庶无二,且又山明水秀出美人,就更名为“千金镇”。此地素来是富贵地温柔乡,然而从这漫长的梅雨季开始,几乎每隔四五日便死一个人,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要参加八月秋闱的士人举子。当地人心惶惶,州府层层上报,也不知消息是否递到了京中。

最初那名遇害书生的母亲曾是大师伯门下不记名的弟子,几封急信上了华山,大师伯和掌教真人一商量,看王杰希到了历练的年纪,便把他点下山来。

“先去客栈?”王杰希回头问。

周泽楷没说话,撑着伞在簌簌雨水里缓缓往岸边走。千金镇临水而建,流花河横贯镇中,河岸两边俱是酒家,入夜便灯火招摇酒旗高悬,极尽富贵风流之态。白日里少了那些酒家点缀,倒显得宁静祥和。

“涂山氏。”他说。

“你是说……这和你的族人有关?”

周泽楷点点头。

当年谢无尘死在涂山,华山一脉倾巢而出,所过之处死伤无数。姐姐顶替他去见谢无尘之前,为防万一,让他提前数日离开涂山。回返之时涂山已经不是涂山了,满目疮痍中数不清的道士与妖族横七竖八同葬血海,一如千百年间未曾止歇的干戈。

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姐姐和谢无尘。

经此一役,涂山元气大伤,狐之一族出走了不少人。周泽楷甫一抵达这里,涂山氏的气息就穿透雨水而来,愈靠近江边愈是浓烈。

“那我知道了。”王杰希说,“情杀。”

“为何?”

“死者指向明确,全是准备参加乡试的书生,你的族人又恰巧出现在这里……十之八九,又有哪只可怜的狐狸被哪个负心书生骗感情了,走火入魔,逮一个杀一个。”

周泽楷看向他,“又?”

“这个又,是说可怜。”王杰希长剑出鞘,“你姐姐可怜,但我师兄可没骗她。”

他说完就挑起一道符,闭目握剑,随即睁开眼划破符咒。只见黄色道符上鲜血喷涌,黑气冲天,迅速消散在雨水里。

“杀孽很重。”王杰希微微叹口气,“这是要提头来见了。”

“为什么叹气?”

“就,可怜。”王杰希难得露出踌躇之态,“实话说,我从下山遇见你开始,就一直在痴男怨女里来回打转。他们为非作歹我不会手软,冤有头债有主,谁欺负你你就找谁算账,对无辜的人下手算什么。只不过,一个多少有道行的妖魅,为情之一字癫狂至此,修为再高,也不比凡人超脱。旁人看来,自然可悲可恨。”

雨水顺着伞面淌下来,珠线般簌簌而下。周泽楷凝望他半晌,微微笑起来。

 

王杰希拜访了几家遇害书生的亲眷。

事发的几家酒馆都养着一些陪酒倡女,遇害书生皆是有名的风流才子,时常流连其中追欢买笑。他们招了馆中最美貌的娘子饮酒达旦,第二天便被发现死在房内,那位美艳娘子不知所踪。

可一询问那位娘子形貌来历,每个酒家描述的都不一样,底细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开都没人知道。但她出现的时候,谁也未曾察觉不妥,全都觉得是自家养的倡女。

化形,幻术,全是狐族所长。

一连几天,王杰希几乎每家酒馆都转了转,狐狸是没见着第二个,酒倒是喝了不少。周泽楷看着他只摇头笑不说话——这人满脸写着“速速现形束手就擒”,就是那狐妖真出现了,也未必敢靠近半步。

他正想提醒他,孰料就这么一转身,他看见了一张以为不会再见到的脸。

那位莲步轻移的娘子似是习惯了常人因她的美貌而失态,又或许是周泽楷实在过于俊秀,他呆呆的目光非但没有惹她不快,反而让她抬袖轻笑。袖口绣着的合欢花衬着她流盼的美目,宛如花冠里嵌了一对明珠。

王杰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被那锦绣容光一刹震慑,转念心道这想必就是那只荼毒千金镇的涂山之狐。师父常说狐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修得妙丽人形,又生来惯于蛊惑人心。他们的灵力天赋比之其他妖物或有不足,却是众妖里最难对付的一种——诛杀其他妖物,对抗的是妖物本身;诛杀狐妖,对抗的也许是自己的本能。

此处施展不开,王杰希按兵不动,扯了扯周泽楷,坐下喝酒。

那娘子抢在他前头,玉手执壶,倒了三杯酒。姿态不让于人,神色却是怯生生的,她的目光在周泽楷身上流连片刻,抿了小半口酒,便低垂眼睫含羞不语。周泽楷凝望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如缎的乌发,“凶一点。”

王杰希和姑娘一起看向他。

“这张脸最凶悍的时候,”周泽楷说,“也最好看。”

娘子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天底下竟有钟情悍妇的郎君么?”

他们一来一回,温言软语,两厢杀气俱无。王杰希事不关己地坐在边上,也不吭声,只喝酒。

四杯酒的功夫,周泽楷对这妖物说的话,就超过了这些时日来他俩的交谈。王杰希不是健谈的人,周泽楷更不是,他们一路上对彼此而言都只是个沉默的旅伴。王杰希本觉得这算不得什么,他是下山除妖又不是来云游交友的,和妖做朋友对一个道士而言不可谓不离经叛道。都说人妖殊途,如果周泽楷哪天想不开了妖性毕露,他们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到了那一天,谁多出一点不该有的不忍,谁就会死。

大概彼此都深知这一点,所以都很老实地做着一个寡言的旅伴。抵达千金镇之前王杰希还打算就此分道扬镳——周泽楷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想回涂山,大概是不会为此去为祸人间了。孰料此地祸事的罪魁竟是涂山族人,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

……原来他还会这样看着一个人,和她谈天说地,把酒言欢。

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或许就是师父所说的道心不稳,王杰希一口气喝完了第五杯酒。周泽楷低头,看着那娘子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微笑着摇摇头。

“唉,好吧。”娘子笑起来,手拢入袖中,“很久没见过如此铁石心肠的郎君了。”

她又问他们住在何处,周泽楷答了。这娘子便颔首微笑,款款离去。那一点萦绕在酒杯和风里的香气随着她离去的背影散尽,王杰希收回目光,“这是他乡逢故人?”

“也许。”周泽楷迟疑片刻,“她的脸,是姐姐的。”

“……”

王杰希忍不住回头望。其实那背影早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但一旦知晓方才的曼妙肉身来自于那只和师兄死在一起的狐妖,杀心里便无端平添了些许隐秘的好奇。狐妖不奇怪,作孽的狐妖也不奇怪,但又作孽又对来杀自己的道士一往情深的狐妖……还是挺奇怪的。

让道士一往情深的狐妖也……

他看向周泽楷。

“看什么?”

“在悟道。”

“……?”

“就是想弄明白,你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师兄,我师兄为什么又喜欢你。”王杰希说,“前一个问题我大概理解,后面那个……还没想通。”

“噢,”周泽楷点点头,“想通了也告诉我。”

不止是王杰希没明白,连姐姐也不明白。

姐姐从小就是骄傲的,天资好,肯下功夫,全族都对她寄予厚望。在修炼上不择手段以求如愿的妖,一朝发觉世上竟还有许多事无捷径可走。喜欢上谢无尘之后她摈弃了从前那杀人不眨眼的日子,化成寻常的人间少女,在村落烟火里笨拙地去学着做一个人。周泽楷后来很难再看出她从前为祸一方的影子,只知道她很辛苦也很快乐,好像多吃一点人间的苦,和谢无尘冰释前嫌的机会就大一点。

走惯了捷径的人一改本性必然是痛苦的,而最痛苦的是这并不能换来什么。

妖不会因为学做人就能成为人,谢无尘也不会因为她迷途知返就忘掉她从前的穷凶极恶。自始至终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嗜杀成性为祸一方,是她把自己引入万年蛇妖巢穴中借刀杀人,是她和别的妖物为抢夺人命两败俱伤,濒死也不松口。

他们的开始太糟糕了,以至于毫无转圜的余地。

但姐姐无法理解这件事。

她成长得太顺利了,她的兄弟在漫长岁月里为修炼为成型为不吃人而受的苦,她全然不了解。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事,这不是一个灵力高强的妖需要吃的苦,可当她想接近一个人、想做一个人的时候,这些不曾知晓的苦忽然就成了牢笼,从天而降把她困住。

“她太笨了。”周泽楷忽然道,“就……太笨了。”

“在师兄墓前你也这么说过。”

“她觉得,认错就会被原谅,努力就会有结果。”明明没有在叹气,周泽楷的语气却像夜雪沉沉地覆下来,“不是这样的……你知道?”

王杰希沉默半晌,点点头,“我明白。”

顺风顺水被上天惯坏的孩子根本不能理解徒劳之事常八九。她只知道滴水穿石,又听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哪怕在山坡上听完了谢无尘对弟弟的剖白,也仍然心存侥幸,一再要求弟弟应承下来,再李代桃僵偷梁换柱:我把整个涂山让给你,你把他让给我吧,总有一天他——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姊弟,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你又为什么不杀人,这在妖物修炼里应该是很寻常的事?”王杰希一顿,又立刻补充道,“我不是说这就对了,只是觉得,于你们而言,这应该是稀松平常的。”

“修炼停滞的时候,姐姐带来一个婴儿。”

“……”

姐姐以为他不愿杀生以促修炼是不想错杀所谓好人,一边骂他呆子一边寻来了一个似乎出生就带着原罪的婴儿——父亲是斗殴滋事无恶不作的泼皮,母亲是逼迫良家豢养刁奴的老鸨,告诉他这家中男盗女娼,小孩养大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趁早杀了享用,也是这条命难得的好处。周泽楷那会儿原地踏步很久,陷入瓶颈的苦闷和逃出生天的诱惑在他脑海里交织——就在他伸出手的时候,婴儿也许是察觉到杀意,但更可能是饿了冷了哪儿不对劲了,在襁褓中大哭。幼儿的哭声和咽喉一样一掐就碎,却震得他的耳朵嗡嗡响。

“……”

“下不了手。”周泽楷摇摇头,“以后也许是好人也许是坏人,但至少,先不要变成一个死人。”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道,“我也不聪明,只是走了远路,碰壁多些。”

“所以你长成了一个好人。”王杰希感慨万千。

“好狐狸。”

“……反正就这个意思。”他咳嗽一声,“说起来,不管是人是妖,推举尊长,应该都是实力为重吧?在我们华山上,大师伯和掌教真人就是修为最高因而地位最高。你已经是千年狐狸,难道说你们狐妖里还有修为在你之上的?”

“没有。”

“那他们还赶你出来,自废武功。”

“我手上没有人命。”周泽楷说,“和他们,不一样。”

“……”

“对不对,强不强,都不重要。”周泽楷说,“和他们一样,最重要。”

“所以你也知道,他们让你——呃,其实是赶你出来的借口?”

周泽楷点点头,忽然一愣,仔细打量他,“你不笨呀?”

“……”

“就是迟钝。”

“你布下那迷阵,果真是——”

周泽楷看着他猛然提剑衣袂飞扬,也没有什么反应,眼里甚至还浮着雨珠跳荷塘般一圈圈漫开的笑意,仿佛一种赞许。

“这样很好。”他轻轻叹气,“我是妖。”

“你……”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什么——你,还是你是妖?”

本能的防备一点点在眉宇间消散,灭星重又入鞘,王杰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眸光如火。周泽楷看着他的样子,嘴唇微微一动,摇摇头。

这人当时投宿的村落遇着了夜里入梦吸人精气的妖魅,周泽楷离开涂山之后漫无目的一路游荡至此,见村中人心惶惶小儿啼哭,想来小事一桩,便施下幻术以待瓮中捉鳖。但也许是他术法之强震慑太过,又或许是没有生人做诱饵,一连数日那妖魅都未曾出现。

就在这时,王杰希走入了他的幻境。

山野村夫对修炼助益有限,那妖魅闻风而动,对这修为不浅的道士垂涎三尺,终于自投罗网。妖物被绞死之后他去看那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无知无畏的道士,方才察觉灭星的气息。剑如故人,于是他去敲了那扇门。

灭星换了主人——又好像没换。同样天资卓著,同样对不请自来的狐狸伸出手,甚至同样没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牢牢记住。王杰希比他师兄要谨慎一些,但对他的提防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大抵如此,朝夕相对的东西就算没有生出感情,也会生出习惯。

王杰希听完来龙去脉,绷着的一张脸也有冰消雪融的迹象。其实这都是小事儿,如果是他门中师兄弟或者什么道友来做,他一定会觉得理所当然,斩妖除魔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但这样的事由一个妖来做,似乎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

“我是妖。”周泽楷直望入他眼中,“你看清楚。”

“是好——”

“姐姐杀人,”周泽楷打断他,“我没阻止过。”

“……”

“你和你师兄都觉得我好,若果如此,为什么我不拦着她?”他转过身去,“你说了,取人命修炼,于妖族寻常,无关对错。我也觉得,这是寻常事。”

“……”

“如果好,我怎么会觉得杀人是寻常事?”

那一向飘逸的雪白衣衫静静垂着,连衣角都在微风里屏息而待。周泽楷从不曾如此咄咄逼人地说过话,既觉得疲惫,看着王杰希垂首无语的模样,又有些懊悔。其实自己大可以不留一字抽身离去,实在不必这样给彼此徒增困扰。

这样说来自己也很笨……千秋万岁,未见高明。

“你跟谢师兄说过吗?”王杰希霍然抬头。

“什么?”

“刚刚那些话,你和他说过吗?”

“……不曾。”周泽楷轻轻吐出一口气,“所以他死了。”

“他才不是因为这种事死的,不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总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死掉的。”

“……”

“别小看人。虽然你的岁数是我的几十倍,但——”

“几百倍。”周泽楷纠正。

“好吧,几百倍,但那又怎么样?你姐姐也是千年大妖,她还是死于非命。又不是活得久就会聪明,也不是够聪明就不会死。怎么活怎么死,都不是可以选择的东西对吧?”王杰希也许是站累了,唤出灭星叫它当空一横,自己飞身跃坐于上,“我生下来的时候,一道雷劈开院子里的树还起了火,爹娘都觉得我生来不祥,没几年就把我送上山了。”

“……”

“那时候我也想,不就是劈了个雷下来吗,凭什么就觉得我不祥呢?同样都是出生异象,梦见莲花啊龙凤之类的,为什么就是大贵之兆呢?比起梦见,还是真的招来天雷更厉害点儿,不是吗?异象有贵贱,是我那时候完全想不明白的事。后来我师父跟我说,不是异象有贵贱,是他们接不住我,接不住一个会招来天雷的孩子。凡人的命大多寻常,接住一个随莲花而生的孩子靠运气,接一个招来天雷的孩子却要实实在在的本事,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本事……是安慰小孩的说辞对吧?但我那时候就信了……不,不对,我现在还信。”王杰希坐在半空中的剑身上,低下头注视周泽楷,眼瞳亮如天星,“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是孩子,是命,莲花或者天雷,是好是坏,无论吉凶,只要冲我来了,我就要接住它。”

周泽楷抬头看着他,“也决定接住我?”

“对,虽然是刚刚做的决定。”

“取人性命修炼这种事,我不觉得是对的并且会阻止,因为我是人,是道士,这就是我的道。你做或者不做,都可以觉得他是寻常事,因为你是妖,这也是你的道。道就像降生异象,不应该有贵贱,接得住的接下来了,接不住的抛弃或者被反噬……实话说,妖族在我眼里就像野兽之于寻常百姓。野兽吃人行不行,不行;但野兽吃人正不正常,正常。人有人的活法,妖也是。”他从剑上一跃而下,停在周泽楷面前,“我本来打算到这儿就和你分开的……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解决了这里的祸事就回华山。”

“为什么改变主意?”

“既然你觉得自己不是好人,为什么谢师兄接近你,你不推开他?”

没有得到答案,却被这个反问照面打来,周泽楷一时无言。

是啊,为什么呢。

他只是偶然遇见一个道士,偶然发了恻隐之心,再偶然救了他。就像从未阻止姐姐杀人那样,他也没有打算阻止那个道士杀姐姐,谁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注定要有一方付出代价,那这就是天命,天命是逃无可逃的。

“几千年里,”周泽楷轻声说,“我没有朋友。”

“……?”

“我想过,他可能会是我的朋友。”

千年岁月里他抵达过无数山川湖海,荒无人烟的地方他呆过,炊烟袅袅的地方他也呆过。那时候他觉得凡人真是奇怪,无论到哪里,或多或少,有人影的地方总不止一个人一户人,他们都喜欢群聚而居。姑娘河边浣衣,结伴而行说说笑笑;男人下田耕作,互相吆喝并肩而行;就连村头树下玩耍的小童,也是几个人追逐打闹,好像落了单,日子便过不下去似的。

和妖族完全不一样。

群居在大妖眼里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孱弱的象征,成群结队站在一起才能获得的勇气和力量在真正的强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哪怕他和姐姐一母同胞,数千年间见面的日子也凑不够百年。姐姐不需要他,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姐姐。他们会偶尔见面,只是因为彼此都活了很久很久,又刚好流着一样的血。

但救了谢无尘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一口一个报恩,风雨无阻地来叩他的门。他说了无数遍我是狐狸,是差点害死你的那只狐狸的弟弟,那人也不改初衷。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比他弱小的妖绝对不会靠近他,比他强大的妖——比如姐姐,要是他拂了姐姐的意,姐姐就会和他大打出手,一百年后再见还会气冲冲地让他吃点苦头。但谢无尘既不离开也不发火,只是敲门,越来越磨人。

也许那些边说笑边浣衣的姑娘、你追我赶嬉笑打闹的孩童,也是像这样,先起头的那个向另外一个另外几个锲而不舍伸出手,于是有人回握了他的手。

“常见面,应该能做朋友吧……凡人好像是那样。”周泽楷说,“我一直记住他是人,但他总忘记我是狐狸。”

“他可能也想骗自己。”王杰希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师命在身,如果他一直太清醒,就没法去喜欢你。”

“所以,”周泽楷抬起眼眸,“为何改主意?”

“因为你赶我走。”

“……并没有。”

“的确,并不是直接赶我走,只是暗示我赶紧跑。”王杰希转过身去,拿着灭星的剑鞘,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划来划去,又飞快地瞟周泽楷一眼,“你可以一走了之,以我现在的修为,也不可能追得上你,但你还是说出来,让我听完再自己选。”

“……”

“生身父母要是也这样告诉我就好了,只消说你如何如何,爹娘无法留下你,而不是一边夸我如何聪明伶俐他们如何疼爱我,一边在大雪夜送我上华山,一刻不敢耽误……我没有恨他们,只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也想装作自己有得选而已。哪怕你们其实只给了我一条路,并没有想和我一起走。”

周泽楷默默许久,忽而走到他身边。

虽然两人身量相仿,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王杰希的头,像个慈爱的长辈那般,垂着眼睛笑,“凡人的孩子里,竟也有这样的。”

“……烦人和凡人,你说的是哪一个?”

周泽楷没有接话,只是走到江边,倚着栏杆喝酒。方才他们和那顶着姐姐面容的娘子喝的酒还剩半坛,灯火跃入酒水中盈盈欲滴。两边江岸也像一个巨大的酒坛子,满江夜色被风吹得晃荡。他看向王杰希手中的灭星,灭星有所感应,出鞘飞来,浮在他眼前。

“你又遇上一个不错的主人。”周泽楷盛了半杯酒,浇在雪亮的剑刃上,那剑刃似乎也张开了嘴,半点没泼洒,酒气尽数没入剑身。

“它不会喝醉了明儿不听我使唤吧?”王杰希坐到他身边。

“也许是你醉了使唤不动它。”

还是下山好,此间酒水滋味绝非山中可比。虽然华山不禁酒,但也从没有给门中弟子酒喝的,毕竟修道之人多求仙风道骨,放浪形骸者寥寥。王杰希十几岁的时候偷偷喝了半坛子师父藏在屋里的酒,醉得不知日月,醒来说是梦中得吕祖亲授剑法。大师伯试了他一下,觉得这小子说的不全是醉话。那之后厨房偶尔会备几分薄酒,给好奇的弟子尝尝味道,再出几个得吕祖梦授武功的幸运儿也未可知。

“你和谢师兄一起喝过酒吗?”

“问来作甚?”

“只是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奇怪。”白瓷酒杯在王杰希手上转动,朗月从重重云烟后探出半张脸,落在江水中澄亮如雪,“如果你们也这样喝过酒,那这个月亮,也曾经照在你和他身上,说不定你那时候也给剑喂过酒……变了的,只有握剑的人。”

周泽楷看了他一会儿,又抬眼望向天边月,“我也不是那时的我。”

夜风把云吹得好远,他垂首,有小小一轮月在杯中摇晃。这样的月亮他独自看过许多次,茫茫雪野,或是苍山高崖,他停下来,然后抬起头。有时候姐姐来了,不知又为何气得现出原形。他想了想,也露出尾巴和耳朵,坐在她身边。满地的月光比他们的尾巴还要皎洁。后来有个道士出现,拎着从数十里外的人家买来的酒,和他坐在涂山最高的小山上。月光如雨倾洒,浸润他青衫磊落,宝剑铮铮。

如今人非故人神兵依旧,比起主人,灭星才是他的天命也说不定。

“你笑什么?”

“笑?”

“你看着灭星笑了啊,”王杰希投来探询的神色,“看着它还笑得出来的妖可不多。”

“终有一日,肉身朽神兵锈,”周泽楷收回目光,只看着杯中月微微笑,“下次陪我喝酒的,不知又是谁了。”

“你也会死吗?”

“当然。”

“还好你已经活很久了。”

“是安慰?”周泽楷哭笑不得。

“才不是,你的年岁是我的数百倍,我拿什么安慰你。”王杰希伸出手,雪白月光落在掌心上,“如果满月夜不想一个人喝酒,那时候我还在的话,可以喊我。华山上也有很好的月色,但没有这样好的酒。论御剑飞行,除了大师伯,门中再无人可越过我。无论你何时唤我,无论我在何处,我都能赶在酒坛子见底儿前,来到你身边。”

杯子太过细巧,他从昏昏欲睡的店家那儿要来一个碗,拎起酒坛子一倾,霎时玉珠飞溅。周泽楷低头看,满月浮在酒中。碗底有一朵小小的青色莲花,在一碗月光里徐徐摇动。

“这是约定。”王杰希郑重道。


—————tbc——————

这篇东西,还蛮好笑的

从新建文档到发出一再到发出二,跨越了五六年

搞不好能送走我……

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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