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

当地一位比较恨兑喵喵的二孩妈

【王周】雁南飞

依然是金错刀的番外,应该也是最后一篇。

发生在鹊桥仙和千堆雪这两篇之前。(其实我没有时间线的概念但我说它早一点那你们就勉强信我好了)

看正文能帮助阅读,不看也无所谓:错错错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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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张益玮死讯的时候,江南正是明丽秋天。

被囚在地宫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午夜梦回之时周泽楷都有片刻的恍惚,只怀疑那不过是一场惊梦。而肖时钦把张益玮的遗骸老老实实地封在这紫檀盒子里,连同王杰希本人一起送到他眼前,却又让这场梦照进了现实。

大约是出于机关术的热爱,离开地宫之后肖时钦仍然在密切留意残存的庄园。他就是个典型记吃不记打的老实人,若不是地宫两条道都已崩塌,他绝对还要悄悄进去一趟,和张益玮交流交流机关术心得。他们离开后,昔日困住周泽楷的地方已成为张益玮一个人的囚牢,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肖时钦冥思苦想,甚至打算厚着脸皮找王杰希支援,再挖一条道进去,好让他和张益玮进行一场内行之间的绝命会晤。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负责盯梢的雷霆弟子忽而慌慌张张来回报,说庄园烧起来了。

连天的大火吞噬了整座庄园,最后一道高不可攀的围墙也随之倾颓。肖时钦捞出了张益玮的尸骨,若有所思地呆立在废墟里,看着闻讯赶来的王杰希,喃喃道,“你说他是看透了自焚的,还是始终没看透,太痛苦才去死的呢?”

王杰希站在满地狼藉里,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既不了解张益玮,也没有历经过多少爱恨恩仇,更无从得知他和周泽楷之间的年年岁岁。

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看肖时钦把这遗骸收殓起来,再带到江南的轮回总坛。

周泽楷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夜策马带他出城。荒郊野岭星垂平野,他从马上取下“穿云”,雪亮枪尖刺入土中,挖出一个小土坑,把紫檀盒子放了进去。

他的目光流在“穿云”霜雪般明亮的枪身上,忽而握紧枪身灌注内力。一把长枪忽而震裂,一段段砸在土里,接连闷响。

周泽楷撩起衣摆,单膝跪下,把一段段碎裂的枪身放入土坑中围住檀木盒,沉默片刻,道,“还给你了,师父。”

这是他唯一能还给张益玮的东西。

剩下的,其余的,他从来没要过,却也永远都还不上。

王杰希不说话,取下“灭尘”来拨土。这大概是这把名刀最委屈的时刻,沾染过血雨腥风的刀刃沦落到被主人拿来推土填坑。可这也算是它最荣耀的一瞬,它填的坑里葬着一个曾经让主人身陷险境又差点夺走主人心上人的魔鬼,四舍五入等于它手刃了主人生平最大的仇敌。

王杰希埋妥,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香囊里的香丸无法直接焚烧,他就干脆点燃了香囊。丝丝缕缕幽凉似水的香气飘散在荒野草木间,像是潜入梦中的秋风白露,为张益玮,也为周泽楷的少年往事唱起了悠悠葬歌。

“什么香?”周泽楷忽而道。

“如梦令。”

周泽楷不言,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王杰希随意拨弄香囊好让香气飘得更远一些。此情此景多似一个男子带着新欢葬旧爱,可新欢没有半分不悦,似乎还嫌这葬礼有些简陋,把随身的香囊充作香烛,为魂飞魄散的旧爱照亮最后一程。

他觉得此时的王杰希温柔得有点过分,也突然醒悟自己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他素来是个很迟钝的人,不习惯也不擅长主动,等着人来拉他走。偶尔看见路过的猫儿雀儿很有趣,就会想逗一逗。

但王杰希显然并不是个猫儿雀儿,你伸手去撩动他那光滑如缎的皮毛,他也眯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喵呜两声作回应。而想抽身走人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只鹰爪已经把你的手腕牢牢扣住。

“你从来没有这么看过我。”王杰希回头轻笑。

周泽楷默然。

“发现我其实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不。”周泽楷缓缓道,“是不好懂的枕边人。”

王杰希大笑,连袅袅轻烟似乎都要被惊散。他朝周泽楷伸出手,“可你有一生的时间去了解我。”

周泽楷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香囊即将燃尽,那淡淡的烟气凉薄至极,犹如飘渺无边的料峭春风,卷入了帐中人的梦里。梦醒时分余烟散尽,只有雾一样朦胧的香气缭绕在枕边,夜风星光垂泻。

王杰希跨上马,跟在周泽楷马后,慢慢地穿过草木枯黄的荒野。

当初他们离开地宫,也曾在一片月色如水的原野上分别。而今秋风飒飒草木苍苍,远处的灯火照不透夜幕,喧嚣一夏的蝉鸣也声息渐悄,只有马蹄声如水滴般,嗒嗒嗒地惊起了田边的飞鸟。

 

江南没有北地那样明净广阔的秋色,秋的气息往往挟风裹雨而至。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堪堪收住,日头又从雨云后探出头来,王杰希走在路上,只觉得满身的日光都是凉的。

“如何?”周泽楷低声道。

“什么如何?”

“江南。”

“不过尔尔。”王杰希附到他耳边轻笑,“但江南有你。”

周泽楷想了想,眉梢忽而出现了一丝狡黠笑意。

“江南盛产什么?”

王杰希凝视他烟水横波的眼眸,笑道,“美人?”

周泽楷挑挑眉,微笑在这张无暇的脸上徐徐绽开, 明明是不怀好意,却占了容颜的便宜,显得灵动慧黠,“去喝花酒?”

吴越自古多佳丽。

周泽楷熟门熟路地带着王杰希来到一座清幽院子旁,一扇小门前有两个清秀门童,看着周泽楷急忙行礼。王杰希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巫山”二字。

“想必,这里住的都是神女了?”王杰希看了看周泽楷。

周泽楷不答话,只跟着门童进去,只见是典型的小而精致的江南院落,山石盘旋曲径通幽。门童把他们引到一座小巧却空阔的凉亭上,四面环水湖光粼粼,檐下垂落霜色纱幔,仿佛笼起了一个高唐云梦。

王杰希绕着凉亭转了两圈,回头看施施然落座的周泽楷,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熟稔无比。”

“常客。”周泽楷一扬唇角。

王杰希一噎,正要说话,却看见有两个女子自凉亭后方的长廊走来。莲步款款腰如束素。白衣女子抱着琴,月光一样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但姿态风韵无一不透着水墨青花般的风致。另一位青衣女子身段纤秀,一步一步,仿佛踏着湖上烟波,腕间玉镯泛着温润的碧光。行动间环佩交错,玲珰作响,似乎是一支天然的曲子,为她们的出场轻歌曼舞。

“周公子,”青衣女含笑揭开纱幔,笑语嫣然,恰似深谷莺啼飞瀑溅玉,“今儿可是来娶妾身的么?”

“不娶。”周泽楷干脆利落道。

“好狠的心。”青衣女笑道,“又要耽误我姊妹多一年了。”

她看见廊边打量着她们的王杰希,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屈膝行礼。白衣女子亦行礼,温柔眼波中似有笑意,坐在他们桌前的琴台上。有侍女捧着酒菜鱼贯而出,轻巧地布好一桌酒席,便如风般退下。

“这位公子面生,想是妾身之前无缘得见。”青衣女把着玉壶斟酒,看着王杰希黛眉弯弯,“长身玉立,当真不凡。”

王杰希尚未搭话,周泽楷倒笑了,“你又知他不凡?”

“能与周公子并辔同游,怎能不是威震天下的英雄豪杰?”青衣女莞尔一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分,我们姊妹得周公子青眼,在这秦楼楚馆里竟然得见天下豪俊。”

“好巧的嘴。”王杰希轻笑,拈起她斟满的酒杯,看了一言不发的白衣女一眼,“怎么你这姊妹不说话?”

“妾身这妹妹生来不能说话,笨嘴拙舌的姐姐只好说两人的份儿,只盼别像架上鹦哥儿一样招人烦就好。”青衣女看着妹妹,眼底似有淡淡茶烟氤氲,“虽是她不能说话,琴弹得倒还不算污人耳目,公子可要一听?”

王杰希点点头,白衣女便拨弄琴弦。低缓如溪涧清泉的琴音自七弦桐中流淌而下,青衣女的笑容仿若山寺桃花,素净明艳,挽起的袖子衣绽青莲,把着酒壶徐徐斟酒。微微秋风拂动四周纱幔,帘外明媚秋景隔着这帘上的云山烟雾,浸入一片酒香中。

白衣女皓腕如雪,素白纤手在弦上翻飞如蝶,琴音细细密密,犹似雨波过横塘。王杰希不知不觉中喝空了小半坛酒,温热的酒意在血脉中缓缓升腾。

他抬眼去看周泽楷,只见这人拈着白玉杯倚着朱红亭柱,偶尔浅浅抿一口。不知是何处的歌姬,如怨如慕的琵琶曲伴着他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抑扬顿挫地唱得他心尖轻颤。

周泽楷回首轻笑,向他举杯。

他伸手,玉杯交错,声音清脆。

“怪道人人尽说江南好。”王杰希一饮而尽,青衣女正要给他续满,他却轻笑道,“你们姊妹也喝两盅,不必为我斟酒了。”

青衣女也笑着道谢,斟了两杯酒,走到妹妹身边,挽起帘子。半帘日光透进来,琴音飞散。青衣女坐在亭沿外,脱下绣鞋,提起飞鸟翠羽般的裙摆,踩着一湖碧波。王杰希一看,半浸在水中的竟是一双江南女子罕见的天足。

“若不是稍有自知之明,妾身就以为这蒲柳之姿竟得王公子青睐有加了。”青衣女回头笑,“王公子可是想问我为何没有缠足?”

王杰希顿了顿,笑道,“我却更想问你,方才我并没有自报家门,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青衣女一愣,飞快地看了周泽楷一眼,低下头笑道,“偏是公子耳朵尖。”

周泽楷斜睨他一眼,“当然是我说的。”

“怎么说的?”

青衣女和白衣女相视一笑,低头不语。周泽楷看着他笑,慢吞吞道,“我喝醉了,说你是王八蛋。”

王杰希哑然失笑,坐到周泽楷身边一把圈住他的腰,“不知我是何时何处怠慢了,烦周公子不吝赐教。”他又回首看向这对姊妹花,“纵然他提过我,可你又如何断定我便是那个王八蛋呢?”

青衣女笑盈盈,“周公子从不携外客来找我姊妹。妾身虽是眼拙,公子这气度却超然尘外。想来,能让周公子醉梦中也忘不了的,也只有您这样的担得起了。”

“好一个醉梦中也忘不了。”王杰希笑起来,“我很喜欢。”

他低头去吻周泽楷。

青衣女笑而不语,低头撩动水波。白衣女的琴声忽而变调,不再是空山新雨般的秋曲。温柔的音符从她葱白指尖下流出,布下了一场暗香浮动的梦境,琴音婉转,缠绵如情人间的耳语呢喃。

周泽楷呼吸渐乱,推开王杰希。灼如丹枫的唇添上了几分艳色,汹涌情潮慢慢从他眼底褪去。那两位妙女郎不知芳踪何处,飘渺的琴音隔着湖光水色亭台水榭,如天外仙音落在院中。

王杰希抵住他额头,目光灼灼,“那两个姑娘的命保住了。”

周泽楷看着他。

“刚进门的时候,我很生气,不知是怎生上不得台面的烟花女子。”王杰希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待看到不是庸脂俗粉,我却更生气了。”

周泽楷轻哼,“要生气总有理由。”

“她们一个斟酒,一个弹琴,手都很美,笑容也很美。”王杰希望入他眼底,“美到我差点要砍掉了。”

“真凶。”周泽楷嘟囔道。

“你不知我有多生气,而我还不能发脾气。”王杰希的手轻轻游移于他颈间,血脉在他掌心下突突跳动。仿佛只要他扼住这优美的脖颈,这具妙不可言的躯体就会如断翅蝴蝶般坠入他的怀里,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属于他。

 “想杀了我?”周泽楷眼里清光如水,看着他笑。

王杰希微微抬首,亲了亲他的眼睛,“想都不会想。”

 

轮回和中草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门派。

昔日周泽楷入住中草堂,中草堂弟子好奇归好奇,却绝对不敢多说一句多看一眼。而今王杰希随着周泽楷驾临轮回,一瞬间就被轮回弟子毫不掩饰同仇敌忾的目光埋得灰头土脸。

“是他?”

“就是他?”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敌人,中草堂老大!”

王杰希按捺住了拔刀的冲动。

轮回总坛,不同于中草堂的端方大院,也不似蓝溪阁的雅致山庄。王杰希一步步踏上轮回正厅前的白玉阶,门前的侍女捧着酒,酒壶越窑青,酒樽绿玉斗。她们低眉静立,云鬓上的金步摇垂着盈润流光的明珠,随着呼吸微微摇动。

王杰希情不自禁看了看敞开的厅门,暗自嘀咕这门会不会是乌木镶金的。

周泽楷站在一边,走得有点累,顺手拈起一杯酒喝。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老窝实在是大得过分,前门与正厅之间隔着这一大片广场,盛夏时分烈日当头走过来只怕是要烤成干,看来门房那边急需建一个马厩。

他满脑子尽是各种一掷千金的念头,王杰希站在厅门,只见厅堂中央摆着一把金光灿烂的椅子,椅子上同样用黄金熔铸着一把把刀剑,横七竖八地插满了整张椅子。如剑冢一般,浑然不似任何人的宝座,而是一把把绝世神兵的魂归之处。

“这是何意?”王杰希思忖片刻,道,“正厅不是拿来招待外客的么?难道这是你们无声的下马威?”

周泽楷咳了一声,道,“有钱,又凶。”

这确实是能挡掉绝大部分麻烦的四个字。

王杰希笑了一会儿,凑到周泽楷耳边,低声道,“虽然这么问有点失礼,但我还是想知道,轮回到底阔气到了什么程度?”

周泽楷露出了一个“我们的富有你想象不到”的眼神,随即看向云烟淡淡的天空,微微笑道,“孙翔的卖身契,十万两黄金。”

王杰希哽了一下。

“你的人头,大概也值这么多。”周泽楷又补充道。

“那我就放心了,”王杰希轻笑,“看来我的命还是挺硬的,并没有多少人买得起。”

他随即叹了口气,幽幽道,“不过,如今我若要向轮回下聘,只怕搭上了整个中草堂,你们也未必看在眼里了。”

周泽楷闻言,笑眯眯地戳戳他的眉心,“若是看得上,山野村夫又何妨;看不上,富甲一方也枉然。”

“在周门主眼里,我是哪一种呢?”

周泽楷横他一眼,“你是富甲一方的村夫。”

他黑色瀑布般的发借着秋风撩过王杰希的衣袖,犹似青丝倾泻于他掌中。王杰希笑起来,伸手一撩,几绺飘举的柔润长发绕上他指间。

“承君青目。”

 

周泽楷的小院子在整个轮回总坛的边缘地带。总坛临海,从天上俯瞰,轮回颇似一只展翅的凤凰,顺风飞向海面。而周泽楷住在凤凰唇舌中,夜夜枕着海浪声与海风入眠。

王杰希站在庭前,这里多余的器皿陈设俱无,庭中摆着一个雕着蟠龙的玉石兵器架,各种尺寸的刀剑枪一应俱全,甚至还挂着两条鞭子。连片矮墙开着半月门,门外的竹林已染上秋色,不复苍翠欲滴。竹竿上伤痕累累,一看便知长年刀剑加身,厚厚的竹叶堆了满地。

他进门,只见屋内别无他物,只横着一把椅子和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桌案,桌上整整齐齐码着文房四宝。一汪乌黝黝的墨浸润在他当初送他的洮砚上,绿松石刻的猫儿镇纸压着一沓宣纸,上面尽是斑斑墨迹,字迹难以辨认,鬼画符一般。

周泽楷正坐在床上叠毯子,一看王杰希正低头看着他的习字帖,立刻蹦起来,半个身子护住那一沓纸。

“我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的字。”

“不许看!”周泽楷如小鸡护食,紧张兮兮地趴在桌上。

“好,我不看。”王杰希笑道,提笔沾了沾洮砚上的墨,墨迹温润油亮,“原来你真的有在练字。”

“随便练练。”周泽楷把宣纸叠好,兜入袖中,又回床上叠毯子。自从蒹葭出游后他就处于自力更生的状态,别的侍女不熟悉他的习惯,不免有些束手束脚。他觉得她们手脚笨笨的,干脆自己叠被铺床,连沏茶倒水都亲自动手。眼下他撒不开手,就丢来一个茶包,让王杰希去沏茶。

王杰希拈着茶包,一时手足无措。

他接任中草堂掌门之位以来就再没有试过斟茶倒水,衣食住行自有人精心打理井井有条,从不让他多操心。手中这精致茶包清香四溢轻巧如羽,放在他手心却比刀还重。

周泽楷收拾完床铺,起身一看,这人居然还傻傻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

王杰希憋了一会儿,晃了晃手中的茶包。

“我……不会。”

“笨。”

周泽楷眉眼弯弯,接过茶包,拎起桌上的紫砂小壶往屋外去。王杰希躺在他的床上,左手枕在脑后。他仰头,霜白纱帐犹似月光满岸。枕衾之间有浅淡如幻觉般的香气,像桃花被一剑斩落浸入山涧中,凛冽又柔软。

周泽楷端着茶壶回来的时候,王杰希已经睡着了。

他无声无息地凑到床头,这人睡觉都相当规矩,偌大一张床只占了半壁,双手相扣阖在腰腹间。他趴在床沿,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又去摸来一支笔,饱蘸浓墨,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疾电般在他左脸落下三撇,屏住了呼吸。

王杰希只皱皱眉,侧过身继续睡。 

周泽楷松了口气,又飞快地在他右脸掠上三撇。他从未为自己出手的速度和力道如此骄傲过,竟能在堂堂江湖一霸的脸上为所欲为。

虽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睡。

鲜润的墨迹浮在肌肤上,像动物横斜的斑纹。秋风挟着碎金般的日光越过门槛,几欲洒落到床脚边。周泽楷端详片刻,笑眯眯地在他唇上啾了一下。

再醒来已是月上柳梢。

王杰希睁开眼,身上的外袍和靴子都被扒了下来。霜色幔帐垂下,满室烛火盈盈。他坐起身揉眼睛,周泽楷正伏在案上,提笔写着什么。澄澈的灯火映着他丰神如玉的眉目,瞳中沉着温润的笑意,抿着唇,神情专注,运笔如风。

王杰希无端觉得有点饿。

他揭开幔帐,朝桌边那人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何你的字练来练去毫无进步了。”

周泽楷回头,目光落在他脸上,似有笑意横流,“为何?”

“哪有人趴在桌上写字的?”王杰希哭笑不得,把床头的外袍披上,走过来把他按在椅上,握着他的手教他运笔。他自幼临摹董其昌,笔锋秀逸古劲,风骨潜藏。周泽楷的笔画却是软的,他只觉王杰希的手心太烫,也太用力,握得他微微作痛。

 “不饿?”他仰脸,瞥到那两腮上的墨迹又迅速低头。

“还好。”王杰希松开手,“我似乎睡得有点久。”

那就不是有点久了。周泽楷腹诽。

他手边一叠叠写满的宣纸,王杰希睡了多久,他几乎就写了多久,直写得手腕酸软。拿着刀想去屋外的竹林活动手脚,他又怕秋风竹叶沙沙作响吵醒睡梦中的人,只好丢开刀,坐在石阶上托腮发呆。凉意浸透的高风吹来,竹影婆娑,他的刀躺在阶下,日光给刀刃镶上一道耀目金边,颇有明珠暗投宝刀蒙尘之感。

你说我为什么要怕吵醒他。

醒就醒,他还能打我不成。

打我就打我,我可不会输第二次。

周泽楷心里嘀咕着,却始终没有捡起刀往竹林走。直至暮色爬上天际,院中风露随着沉没的日光变得咄咄逼人,他才把刀放回兵器架上,回房里提笔胡乱涂鸦。

“想什么呢,你就打算饿着我?”王杰希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周泽楷抱起一件鹤氅,拉着他就走。

“去哪?”

“喂猪。”

 

沿着盘桓曲折的山石小径走,有一座临海小亭。当初建总坛时,这本是一座瞭望台。多年过去始终没有派上用场,于是周泽楷把它改造成了小巧的亭台,铺上山石草木,也颇为幽静雅致。

王杰希一看,亭中摆上了一桌好菜,亭脚处的小炉子炉火正旺,咕嘟嘟地烫着酒。

原来周泽楷要喂的猪是他。

他摇头轻笑,坐到桌边。亭中烛火幽微,只有亭檐下的两个灯笼作照明之用。幸好风清月白,澄明月光漫上山石亭台,一地亮堂。

“猪啊,”周泽楷恨铁不成钢,“坐下就吃!”

他命人在这临海山亭上摆酒,只因顾念王杰希是个在烟尘风沙里长大的北地人,左不过困囿于小家子气的江河湖泊,未曾见过浩瀚烟海是何模样。谁知王杰希完全不感兴趣,清冷浩荡的海风袭来,他也只是倒了一杯热酒,自己喝了一口,又递到周泽楷唇边。

周泽楷一仰脖,温热酒水一饮而尽,脸上还是气鼓鼓的。

“海浪声下酒,还挺有意思。”

“你又不看海。”周泽楷坐在冷冷的山石上生闷气。

“海又不及你,有什么好看的?”王杰希走到他身边,笑道,“别生气了,来陪我喝两杯。”

他出了亭子,没有山石挡风,磅礴海风挟着秋夜寒露,着实寒意满怀。王杰希冷不丁就被冻了一下。周泽楷把怀里抱着的鹤氅丢给他,那几分淡淡的不满尽数消散,转而得意之情飞上眉梢,“就知道你冻不得。”

王杰希把他从山石上拽下来,扬起半边鹤氅拢住他,“你不冷?”

“一身正气。”周泽楷扬眉。

“正气可以御寒?”王杰希哭笑不得。

“不能。”周泽楷道,“可以安慰自己。”

他飞快地伸手抱住王杰希,眉开眼笑,“给我挡风。”

王杰希弹弹他的额头,一步一挪回到亭中。海边风急云阔,那一弯月在云层里穿行,月光明明灭灭。他们在酒上都是好量,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仿佛要抢先把对方灌醉。

周泽楷挑眉,“灌我有什么好处?”

“劫色。”王杰希气定神闲,抬眸笑望,“那灌醉我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我这长相也值得倒赔这么多酒?”

“轮回不做赔本生意。”周泽楷慢吞吞道,“但我做。”

王杰希笑起来,忽而一抖袖子,一支细细的毛笔从袖中滑出。他又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盒中丹砂鲜艳如血。

“快醉了吧,我好在你脸上画几朵花。”

周泽楷拈着酒杯的手一滞,瞪他一眼,“你果然是装睡。”

“一开始是装的,想看看你会干什么。”王杰希微微笑道,“你还是太温柔了,居然没在我脸上画王八。要是换了我……”

他喝了一杯,笑而不语。

“你又如何?”

王杰希凝视他半晌。

“其实也不能如何,”他慢吞吞道,“只是想看着你睡着又睡醒,日落月升,浑然不觉。”

他提笔,笔尖沾着鲜艳丹砂,落在周泽楷的脸上。周泽楷闭着眼,只觉有羽毛来回拂动。一朵梅花随着笔锋回转怒放在他眉心,衬着皎洁肌肤如飞花落雪。

“画了什么?”

“王八。”

“你的自画像就这几笔?”

“你怎么知道就不止这几笔,莫非你已经画了我千千万万遍?”王杰希挑挑眉,酒意泛上他的眼角,微微发红。他丢下笔,靠在周泽楷肩上。

周泽楷肩膀一沉,连忙抱住他。王杰希阖着眼帘,鼻息匀净悠长。

“又装睡骗我吗?”周泽楷轻声道。

他垂眸看着王杰希,这人确实已经睡着,酒水滋长的睡意来势汹汹。月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睡脸上,那几道墨色的猫须无端添了几分童稚,让他看上去不太像那个傲视天地的中草堂堂主。

周泽楷一手揽着他,一手斟酒。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张益玮带着轮回弟子去中草堂为王杰希贺寿的场景。

那个人人都想攀几分交情的寿宴主人其时不过是刚及弱冠的江湖新贵,眉目间却浮着三十岁的严正端方。他的目光越过了张益玮和其他弟子,直直看向他。

旁人投来的视线他素来不缺,唯独王杰希看他的眼神全无半分惊艳与窥探。彼时他不太能区分爱慕与憎恨以外的目光,王杰希还偏偏天生异象一双大小眼,以至于这双眼睛,连同那意味不明的微妙目光,一直藏在他记忆里。很多年后他才在别人看孙翔的时候观察到类似的眼神,顿悟的瞬间非常想找王杰希真刀真枪大战一场。

月光和往事如海潮般汹涌而至,酒坛子已经被鼓捣空了,周泽楷倒满最后一杯酒,海风卷起一波又一波连绵不绝的海浪,也卷得月光凛冽树影摇晃。他拈着酒杯一扬手,大半杯酒洒在亭前月下。

敬皓月当空。

王杰希沉沉睡着,周泽楷饮尽残酒,低头掠过他的唇。唇上酒液湿润温热,被月光映得光芒闪烁。

敬年少相逢。

王杰希这醉鬼披着他唯一的鹤氅,他扶着他走到亭外,秋夜海风一吹,倒真是冻得一哆嗦。

“明天跟你算账。”周泽楷嘟囔着,小心翼翼地挪着他走。月光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们,地上的影子如繁茂的连理树,枝叶交缠,密不可分。

周泽楷加快了脚步,似乎要把酒意和往事通通甩在身后。不吵不闹的世间第一好醉鬼被他粗暴地拖着,皱眉哼了两声。

还敢抱怨。

周泽楷揪着他,更用力地在他耳边哼了一下,又认命地揽着他走。这个醉鬼原来这么重,像天下独绝的青铜刀锋,把他的来路和去路劈成两半。

一半红尘里。

一半黄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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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马上要来了,写个月饼精楷楷吧(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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